《城與不確定的牆》速記

姐妹作《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在1985年出版時,想必對時人來說有強烈的未來感。大腦作為無意識計算體,可以作為駭客對象的主題,在電腦才剛萌芽的年代新銳地被探索,甚至早於1992年Neal Stephenson藉此成名的《潰雪》。冷硬與溫暖,光影、虛實的對比令人感覺超前時代,未聞村上春樹之名的人可能還以為是出於某位跟Philip K. Dick齊名的科幻小說家在馳騁著華麗的想像。

到了2023年《城與不確定的牆》出版時,人類的生活已經大抵發生在五吋的小螢幕裡面,資訊像樹葉一樣落得滿地掃也掃不完,不被洗腦已經逐漸變得不可能。這本似乎刻意模糊年代的小說,雖然大致可知發生在明顯已經數位化的世界,但手機在書裡完全缺席,甚至辦公室的老闆是一個熱愛紙筆作業勝過電腦的堅持者。因此,雖然和前作的世界觀連體雙生,但讀起來有卻滿滿的懷舊感。恆久不變的夢幻世界似乎逐漸滲透進安靜的山城,暗地裡抹消了明顯的界線,這也許就是所謂不確定的牆。到頭來,不論在牆裡牆外,所有寂寞的人終於找到了能夠永遠安放自己的位置。在資訊社會從無邊的想像變成無可逃避的事實之後,我們開始懷想著那個可以在平靜中咀嚼些許悲傷惆帳的世界,即使那個世界事實上不曾存在,但那時至少可以想像。

《鱷眼晨曦》速記

人生五十年,人類五百萬年,地球五十億年,絕大多數的時間空間物質能量都跟我們沒有任何關係,與下天一日比之,如夢似幻,比起日月星辰生滅,更不值一瞬。擁有文明後的人們一度遺忘所處世界的宏大久遠,一度將自己的存在看得無比重要,但我們現在知道那存在不過就是浩瀚裡的一塵,萬古中的一閃。宇宙的尺度遠超我們所能理解,要認識它只能去想像人所能想像的最巨大最強烈的力量,最恢宏的生成和最華麗的消亡。在一個男性的想像和經驗中,性愛是他所容易想到的對比,對他來說性愛連結了生命的原始生成和感受的最大波瀾,雖然置於宇宙中渺小到不值一哂,但這已經是男人所能想到最接近的比喻了。所以張貴興的小說裡面的性愛充滿了繁星、地質時代的變革、地球生命的演化與一次又一次的大滅絕,仿佛從性愛中可以窺見宇宙,而那女孩便是宇宙的代表或化身。婆羅洲的神秘幽深,對有限的人類來說就幾乎和宇宙一樣不可盡探知,人們由理念、欲望、激情交織出的世間百態,都被包攝在這塊大陸的天地之間。鱷魚這種生物,有兩億三千五百萬年的傳承,眼底看過的天地萬物歷史是人類的四十七倍,看著牠的眼睛,就好像宇宙在看著你。然而,為何一定要做這種攀附高遠的想像連結,不能安於現世,把眼睛轉向身邊,好好注視人的日常處境與人際中奧妙的課題?人終究不可能真的跟宇宙結合,再華美的想像到頭來還是一種逃避,因此在其他人歸於生活之後,只剩主角一人,在漫長的白日夢中出生於宇宙的爆發,在每次的性愛時看見銀河系的孕育,在交融的過程中歷經文明生滅,然後歸於塵土。

如何在二十一世紀決定要反對資本主義

從歐美的脈絡來看,二十一世紀以來各國社會民主政黨的垮台過於全面,以致於對理想社會仍有期待的人們,心中普遍升起了恐慌。(在台灣,這個問題因為兩岸和國際局勢的拉扯變得更加複雜,暫先按下不表。)於是大家需要的不只是如何抗衡在全球橫行的資本巨獸的策略,更渴望的是被從心裡被說服,這樣的抗衡仍然是有意義的。以致於,我猜想有識之士可以分成兩種,一部分的人因為諸多理由,已經不願意再去讀這樣的書了,而仍然願意讀的人們,大部分都會下意識地去找尋書裡面有一段鼓舞人心的文字,一段珠玉可以讓理想重新升起熊熊火焰……

可惜的是,如果您還抱著這樣的預期,那麼這次您可能要失望了,因為「世事難料,事在人為」--作者就只能提供這樣的結論而已。他分析道,當今時局並非不可救藥,新趨勢帶來許多公義社會的契機,但也不容樂觀,價值瓦解的末世危機仍迫在眉睫。所以重點是不要放棄:保持高昂的鬥志,用各種合理的策略,從每個可能的施力點,把整個社會推到一個理想的方向。至於能不能成功,努力和運氣會共同決定。

「有機會就必須要持續奮鬥」,這個理所當然的結論雖然不甚鼓舞人心,但如果失去對進步的希望,就很容易落入現今頗為流行於全球的另一種心態,認為產、官、學精英早已暗中勾結,組成企圖宰制世界的跨國政商網絡。表面上冠冕堂皇的自由派學者,和名義上為人民服務的政府,其實早就加入了這個邪惡軸心,共同伸出他們的魔手,利用全球化攫住了整個世界。在跨國精英對自由的侵蝕下,進步價值純是空談(甚至是建制派企圖自我正當化的陰謀!),只要能不受國際精英的極權統治就屬萬幸--即使拋棄對體面的堅持,用極端的手段來捍衛自己的權利也在所不惜。

如果不願意陷入這種負面心態,又捨不得那些面臨幻滅的理想,看來也只能回到反對資本主義的老路上繼續耕耘。作者很有耐心地告訴我們,為何往昔的對抗至今全告失敗:打碎後無法重新建立,改革得不到支持,試著馴服卻越來越凶猛,消極抵抗和逃走都撼動不了結構。但是,既然單獨的方案都達不到效果,那何不多管齊下,分進合擊?只要在資本主義力有未逮的每個縫隙,積極建立各種替代方案,就能產生機會。他用了一個生物學的比喻:當主流的資本主義基因逐漸無法適應新環境時,四面八方而來的新型政治經濟實驗就好像各種的突變;雖然突變的基因也不一定可以活下來,但其中只要有一個能夠比現行的制度更適應環境,那麼我們的社會就有可能演化成一個新的物種。

然而,在演化的路徑還沒決定之前,沒人能知道到底哪一個是關鍵的突變,所以我們只能盡可能的多方嘗試。這就是整個事業令人興奮不起來的地方:在馬克思的時代,「階級鬥爭」「財富重分配」「打倒地主、資本家」的口號是如此有力,即使世上其實沒幾個人了解馬克思理論的全貌,但光有這幾個詞就令人熱血沸騰,使人感覺只要往這個方向走,苦海的盡頭就在前方,於是帶來了波濤洶湧的革命。無論這樣的大敘事再怎麼空洞,號召力正是從這裡來的,就像對面那位Milton Friedman「政府越小越繁榮」這種簡明易懂的口號一樣容易傳頌。當有號召力的大旗已不再,我們只能把未來寄望在不可預知的生物(迷因?)演化機制,而且還得跟基於悲觀和排外自保的另一種世界觀競爭,未來如何實在難以期待。

所以,全民基本收入在作者的藍圖中,具有核心的地位,因為一旦所有人不必再為了基本生存的需求擔心,便更有餘裕參與互助合作的、基於理想和善意的經濟團體,就像是在生物系統中加入了一劑楊枝淨水後,演化便往有利的方向活絡起來。這樣一來,我們就能降低對簡單粗暴口號的依賴,而真的能增加對多采多姿社會實驗的期待,否則一切根本難以開始。就我看來,這是整本書最重要的論點,只是這劑活水從哪裡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