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寫

深夜的河畔小徑,在都市的邊緣已經沒有星空。黑暗佈滿晚夏的空氣,重量附著在他所呼吸的每一顆粒子上,在微風輕拂中他的汗開始浸透衣服,那是一種屬於失眠的黑暗,但正好讓步伐能夠清醒。在樹叢與路燈的隊列中,曾有的種種回想與意念在他腦裡流過,雖然他簡單無味的生活中其實也沒有太多的材料可想,但這些簡單的音符持續地排列組合成各種形狀,拒絕從他的心思離開;千古以來,人的所思所念也不過就是這些嗎?「得到她時人生是彩色的/擁有她後人生是黑白的/你難道看不出這並非生命的奧秘嗎?」迷幻搖滾的歌詞同時在他腦中不斷倒帶,似乎有一個解放的聲音指引著,跟著它就能從演化的集體意念迷宮中脫出,進入無垠的銀河大藥廠中,那裡所有的感覺都成為可能,而不只有愛情的吸引、親子的羈絆、原生家庭的傷痕、征服與成就、資源的爭奪…這些所謂「人類處境」萬年不變的共同經驗。小徑旁的防風林間,他看見零星的半傾頹的房屋,似乎正因為廢棄而脫離人的循環,進入了一個任何想像都有可能的空間。但更讓他好奇的是一間貌似荒廢但窗戶中仍透著燈光的小屋,那裡是不是存在一個固著與浮動間的交界地帶?他想到自己曾經的夢境,來到一個令人迷惑的類似學校的環境,在冷淡的同學中摸索著生活,直到一位膚色微黑的年輕女孩出現。她全然稱不上漂亮(他仍然記得夢外友人的美艷),但在與她對視的眼神中看見一種彼此發現的真確感,她的親近總是跟隨著安心的微光,她展露身材平庸的裸體如同那是最怡然的事,在肌膚的結合中,他記得她虹膜的顏色像星雲,她皮膚的黝暗如同宇宙。清醒之後的某一天,他才想起《薄伽梵歌》說過,阿尊那從聖者克里史那的喉嚨裡看見了三界。 但三界究竟如何容納於雙眼?他一度想走進那點著燈的荒廢小屋裡追問,但最終放棄了這件愚行;就算裡面的人知道,凡夫的雙耳也無法理解他們的話語。小徑開始脫離夢的回憶,進入架在泥地上的橋,每一步都有木板的回聲,藍紫色的燈標示著通往非人界的道路。在橋的盡頭,一群狗在地上或躺或趴,或半睡或半醒,他驚覺自己闖入了狗界。曾經他誤入荒涼的科技城郊,四野之中狗吠此起彼落,未深卻異常陰暗的夜晚裡,突然衝出二十隻餓犬對他展開狩獵行動,他還記不起如何逃出生天,便又想到幾年後他在人行道上與六隻雄壯的犬軍狹路相逢,其為首者武勇異常,不敵的他不得不衝到大路上,躲進迅急的車燈用光線畫出的牆…許多畫面快速地閃現如走馬燈,但這些狗界的朋友們只是抬個頭,用惺忪的睡眼看他一下,稍微挪動身體,樹影在地上如夢地搖晃。直到他走遠,也只有幾隻勉強站起來作勢表示關注,便又趕回到睡眠的甜美,他很能理解,因為失眠的孤獨就像是從繁華的市街被放逐後,又找不到回到家鄉田園的入口,只能永遠迷失在一條沒有顏色沒有微風也沒有盡頭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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