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步成詩

才華這件事,真的不是後天可以學習的。有些人硬是比別人更懂得表達自己,落筆就有流利的文字,不多思索,不來回刪改,就能生出通暢而且讓多數人都有能共感的文章。才華不足的人就算搜索枯腸反覆推敲,結果仍是辭不達意,或是空有正確邏輯但文字晦澀不通,或是因不明原因,明明沒什麼特別的毛病,但文字就是引不起眾人的興趣。才子寫作往往很快,從前有曹植七步成詩,近世有舞鶴下筆便是文章,(姑不論事前的蘊釀)一氣呵成一個月內便成《餘生》。我一直覺得,速度作為衡量才華的準繩,參考價值高於一切。我記得看過幾本言情小說,開頭的鋪陳頗為流麗令人驚喜,如果不把全書讀完,說不定會覺得自己在一個宏偉瑰麗世界的開端…於是我們知道,創作不全只是才華而已。幾個月前陳克華爆出仇女言論事件,詩人處在輿論極其不利的角落中寫詩自衛,幾小時內便產生數首詩,其中詩句頗有可觀之處,對於不知道事件來龍去脈的人,很可能會感受到一種悲劇精神,一種個人鶴立於庸俗社會中的反抗的美。必須說,這就是才華的展現。但詩人是否對世事有特別清明出眾的觀照,或只不過是把有限的理解凝結成美麗的文字,有在追蹤他的人可以自行判斷。我喜歡的作品,通常都有非凡出眾的觀照,作者不管是在現實社會中,或是在概念的世界中,看見了一件人們在日常生活的受想行識中所難以發覺的事,有一股必須把它說出來的衝動,以此為起源而產生作品。最近喜歡的小說,王爾德《格雷的畫像》,薩米爾欽《我們》,湯瑪斯曼《浮士德博士》都有一種觀點的熱切。尤其《格雷的畫像》,幾乎已經有哲學論文的思想衝動。不幸的是,觀點的秀異和文筆的出色並沒有任何關係,缺乏文才的人即使有再美麗的初衷,也只能困在文字的迷宮之中。

作家取材生活,捕捉每日之間稍縱即逝的感觸,儼然已經成為台灣(尤其台北市)的創作特色,我們因此自豪,但我卻很難為此自豪。確實,讀這樣的創作,會有一種「很不簡單,可以把人們日常生活中都經歷過,卻難以言說的憂愁,用那麼流利筆觸地說出來」的感覺,但這些事仍然是我們早已知道,早已經歷過的。社群媒體涵養下,我們發現具有才華的寫手遠比想像中多,於是,現代生活形式中每一個細微的感觸,都逐漸鉅細糜遺地被記錄下來。我覺得我腦內的封閉迴圈因短路而過熱。七步一瞬的感懷,畢竟成不了《洛神賦》,於是我開始偏好起了長詩。讀聶魯達的《漫歌》時,就算沒有全然掌握其意旨,仍然很容易被其中壯麗的景色,遙遠的懷想,和超乎常人的巨大關懷所感動。我相信,在日復一日,在生活的枝微末節裡共振的全球社群中,「驚奇」將成為創作得以超脫凡常的最重要的品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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