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在太陽之子的國度行旅

一、恐懼

從26-7歲第一次搭乘飛機之後,大抵也有10來次的高空飛行經驗,毫無例外,總在搭乘前便開始懼怕,直到飛機確實降落為止。興許是小時候目睹大園空難的新聞片段太過怵目驚心的緣故?成長時代看過的幾部由真實故事改編而成的空難電影太叫人受怕?09年患上至今尚未痊癒的恐慌症作祟?即使今日身旁已有了讓我這麼安心的你,我依舊無法克服這根深蒂固的恐懼。記得,那一年在台北從公館校區搭院車行經高速公路前往南港,心如死灰,第一次對那總是兇猛開車的司機無感,心想如果就這麼一路橫衝直撞到達異境/彼岸,我可以。於我,恐懼來自於對生命的貪戀(於是怕死),要不然唯一一次的我可以(不懼怕)不會出現。永和的溫柔醫師告訴我,恐慌症是人類演化下求生意志的證據,不致死是求生的反證,不足懼。有你在身旁,恐慌症無法痊癒洩漏了我對生之益發貪戀,那與你如春泉般溫柔環抱我的安心之感,一點都不衝突。2018年夏季,我們從台灣出發前往日本,而我已開始期待執子之手,面對下一次對高空飛行的恐懼。

二、Rinn Mibu-dera / Kyoto

我和你在臨近行前的週日晚間九點多才開始匆匆訂下日本行的下榻地。從琳瑯滿目的旅宿資料中,我挑選了隱身在古樸小巷裡外表幽靜典雅的Rinn Mibu-dera(https://rinn-kyomachi.com/location/rinn_mibudera/),這便叫做love at first sight嗎?在眾多性質相同的住處中我知道只會是這間Rinn了。有你在,我可以任性挑選一處交通不是那麼便利卻令我鐘情的旅宿地,我知道你能為我指引出路,一如當初你將我從人生最不堪的混亂中拉拔出來一樣。從此我與你一起好好地過下來了,我們繞過彎彎曲曲的巷弄,偶爾與閒適騎著車的當地人錯身而過(我想起一首俗濫的詩歌說前世五百次回眸才換得今身一次擦身而過,我與你深刻的緣分究竟是如何修得的?)。行前Rinn業者知會我,經過壬生寺後必須通過一處叫幸福堂的小店才能尋著他們。從京都市區公車下站,我們拖曳著行李走上了另一條路,智慧的你仍找到了大隱於市的Rinn,她就安安靜靜嫻雅地立在民居之間,沒有一絲突兀的色彩,是一副不留神定會錯過的風景。如果在我的小島,似乎沒多少空間給兀自存在的無爭與美麗,一張異常顯眼的店招牌是必須的,如貪婪的大嘴急於誘惑吞噬人們身上的財物,這許是島民習於劃界與媚俗的外在表徵?或只是我急於擺脫熟悉世界而對島嶼的不公允指責?不管如何思想,我和你已經置身在太陽旗的國度了,以Rinn Mibu-dera為起點,在一夜狂風驟雨之後(珊珊颱風過境關西),碧空如洗,而我宛若新生,滿心期待與你開展的美麗旅程。

後記:第二天歸程回Rinn,發現了壬生寺,而幸福堂就在角落不遠處,只要兩個人攜手同行,幸福就在萬水千山之中;就在你微微滲出汗的手心裡。

三、京都漫步

走,一直走。我們走往腹地廣袤的二條城,城門邊的護城河在好幾百年前應該是防禦功能,如今遊客如織,垂柳搖曳,緊張的防衛意味已全然消散,文明發展的兜兜轉轉但願都能從血腥的對陣中轉向和平安適的寺院響鐘。進入二之丸域殿,方知這是發生大政奉還(1867)的歷史場景。詳細的史實我已不復記憶,僅記得,這與為了追求政權和平轉移因而獻身的坂本龍馬有關,封閉保守的日本國以此為界,果決地切斷了與前現代的關聯,從內陸視野轉向了氣勢磅礡的海洋,轉向全世界與現代社會,全力發展海洋實力。途中你提起一則故事,你說簽訂了將島嶼讓與太陽國的馬關條約之後,李鴻章誓言永不踏進日本國土。某次乘船不得不入境時,李命人拿一個踏板將自己與日本土地隔開,以此實踐自己的誓言。這一段島嶼易主的歷史當然與大政奉還後積極進行明治維新,進而豢養了日本軍國主義與侵吞東亞的野心脫不了關係。冥冥之中,島嶼日後的命運與我們眼前這座城產生了幽微的聯繫。我們飛離小島,而歷史的長河一如蝴蝶效應,國與國,海與海,人與人,終究會以我們意想不到的方式,再次匯聚一起。旅途中時間是輕盈的,我們腳步也輕盈,盤旋樹林之上的烏鴉置身歷史事外啊啊啼叫,我們駐足聆聽,學習享受如許難得的安好時刻。

你在這趟旅程帶上了鄭清茂翻譯的平家物語,上冊尾聲出現了和故鄉一模一樣的地名「高雄」,你如數家珍地說文覺上人想修復神護寺而大鬧法住寺殿的故事(P370「高雄山有山寺叫神護寺……年久失修,春籠霞而秋罩霧。門扇為山風所摧而腐爛於落葉之下;屋瓦為雨露所蝕而佛壇失其遮蓋。既無住持僧侶,偶有供奉,只有日月之光而已。《平家物語》,洪範,2014)」我們如何能錯過這春籠霞而秋罩霧的高雄山?走出二條城的時間已是下午四點,沒有太多猶豫,我們說走就走。搭上往嵐山方向編號8的市區公車,除了你我,僅有三三兩兩上了年紀的歐巴桑與歐吉桑搭乘。這座古都很有屬於自己緩慢攸靜的生活韻律,樹木、筆直往地平線延伸的交通標線、動輒經營30年以上的老店、錯落有致的巷弄與等乘車時翻閱書本的人們。生活是一種選擇,生活可以如此。公車出了市中心,開始攀爬蜿蜒的山路,越往內裡越杳無人煙,原本稀疏的乘客也陸續下站,整部車除了司機終究只剩下我們。車窗外的景致和著光影閃過(謝謝你總是貼心的將靠窗的位置讓與我),我注意到一名肢體有些障礙的男子在路旁疾行,傍晚的陽光灑向他規律扭動的身體,在這座寂靜的山城之中,我恍惚以為他不是三島筆下殘疾的小和尚溝口,就是川端書裡正準備前往雪國與駒子會面的島村了。就在我幻想著公車將無止盡往前的時候,司機在某個山腳下停住了,你心之所繫的「高雄」到了。

這是一座遍佈人造林的小鎮(古都裡千重子雙胞胎妹妹苗子長年工作的北山杉林區,會不會和這裡十分相似?)。我們在頻頻傳出熱浪來襲的時刻造訪京都,置身這深山林間意外地心曠神怡。或許不是楓紅時節,放眼望去一片空寂,很是符合我們樂於反其道而行的叛逆性格。赴日前關西地區豪雨成災,神護寺的入山步道也受到波及而圍起禁止入內的標誌。你難掩失落,在附近猶豫盤旋好一陣子才放棄。我們選擇沿山而行,改訪高山寺。而緣分玄妙,一如山路時而曲折卻也峰迴路轉,你喜悅地告訴我,眼前有通往神護寺的另一入口,際遇與意志適時相逢,我們心願得遂,在天色轉暗之前再次走向神護寺。沁涼山徑旁有一彎溪河,淙淙水聲彷彿是林間的引路精靈,一路相伴。通過一座跨越河流的小橋,罕見人跡的山間終於出現了建物,一棟緣溪而建的觀光旅店,有旅客穿著浴衣,不知有漢,無論魏晉,悠閒地在溪旁涼亭裡風雅小酌,觀賞神秘的藝妓表演…。你說,我們島嶼的山區觀光哪天才可以放棄以擴音器播放著穿腦且劣質的卡拉OK,島民何時才願意安靜下來,尊重彼此與天地的寧靜,如京都高雄山的旅人們低調謙和感受自然的慷慨贈與。旅店旁的山徑矗立一塊標示,說明前方不遠處便是文覺上人發願重建整修的神護寺,我們虔誠如朝山的信徒,一階階拾級而上,揣摩近千年前這位頑固的僧人一路從現下京都市東山區的三十三間堂(即法住寺)獨行來到這偏遠的靈山護持神佛的心念,他最終可有順利抵達菩提彼岸,出脫四生苦輪?無論結果如何,文覺的一生應該是幸福的,總有那麼一處信仰收容他與世不容的狂顛。我們的高雄山之行,在各自雙手合十、對著門扉緊閉的神護寺大門許下心願後結束。下一次楓紅,讓我們並肩消融入高雄山的景致中,佇立成潑墨山水裡的兩塊石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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