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與未來

  隨著報到的日期越來越近,我內心猶豫和矛盾的思緒亦愈加張狂,這一年多,我經歷了淡淡的離去(撕心裂肺的痛,我仍不時究責於自己為何要在沒錢的時候養一隻貓來陪我。所有的貓都該被疼惜,而淡淡因為我個人的軟弱沒選擇地在我身旁過了太多苦日子);陪我年邁而身體漸衰的阿母動兩次手術並照顧她復原;養成了於大佳河濱與大直之間慢跑的習慣;當一位因愛而為丈夫親手烹飪餐點的妻子;每日埋首苦讀,奮力應付三等地特考試,最後竟寫成60幾張答案紙,甚至不可思議一舉獲取榜首之位;和WFH的學民、濃濃喵在家密切共度了三個月複雜而甜蜜的生活;一年多長假即將結束前,一個人從台北騎長途腳踏車,經歷無數爬坡、恐懼和自我懷疑,仍抵達了鹿港;鼓起勇氣寫了一封僅兩行字給八-九年不曾見面說話聯絡的小柔,更促成了和介民貴閔學民的聚會;天賦深厚的母性,願意承擔一關關身心上的醫療折磨,完成兩次取卵及一次失敗的植入。得知失敗那天,擔心愛人隨我苦痛,沐浴時將水流量開到最大,盡情哭泣仿佛我甫從母親陰道滑出,僅以嚎啕大哭與此修鍊場般的人世正式照面;聯繫上從不曾沮喪超過三天的藝樺、初戀廖建富、高中死黨阿堵、愛好佈展的允及美麗的萱…這一年半多,如此充實而珍稀。自小貧乏的我不曾想過可以在無憂無慮的童年之後再擁有長假(若非死亡?),昨晚我問愛人相信世上有絕對的自由嗎?我是信的,我說那屬於境界的層次,只可惜我還沒走到那兒。人一天24小時,內心卻有無數慾望;與此同時諷刺的是人類亦極其害怕赤裸、無遮掩地面對自己。絕對的自由在哪裡?當我撞見邊界、敲碎真相,那絕對還存在嗎?寫給介民的明信片說:

「手臂裡的血液仍然年輕;

 雖瘦

  詩篇沉醉迴響其間。」

  他絕對是我生命中深刻撞見的邊界(一堵牢不可破的高牆),心智之高意志之堅恍若尼采堅信:我的作品將在西元兩千年擁有廣泛而理解它們的觀眾。人們被生(丟)下,然後存活直至死亡。其孤單的深度將如何被丈量?盧貝松(Luc Besson)電影碧海藍天以真實人物賈克馬攸的故事(Jacques Mayol)改編,男主角瘋狂深潛入100米的大海裡,挑戰人類肺部的物理極限。可他卻淡然地告訴世界:「我潛水的動機不是為了征服物理定理」,「我是為了融入大海。」在悠悠不見陸地的深藍之中;在空無一物、無聲無息的巨大壓力裡,竟可消融自己於環境裡。這難道不是絕對的自由?一道道無形的邊界可以是春日女子隨風飛舞的柔軟亂髮,竄入如針縷般細密的裂隙中;亦是最後在2001年讓真實的Jacques Mayol窒息而亡的上吊短繩。絕對的自由,存在於複雜人類的一念之間?

  明日我得回去Max Weber所言的理性牢籠裡。愛人給我功課要我想想未來,而我卻只想到自由、孤獨、存在、意義之類的大命題。一直沒提到,我同時遇見了複象公場、Urban Baker、黃哲斌及許書基這群可愛的人類。涉入大橋1988街區劇場是我今年最關鍵的生命事件;Jim有一對細膩憂鬱的眼球、Ray無理頭的輕盈適時而恰好的減輕了Jim肩頭上的重量、而Heng的活潑靈動則給了這兩位男人不可或缺的柔情與動能。經營劇場六年(如此恰巧,日劇《コントが始まる》所言及的十年青春夢也是以劇場形式來表達人的追求與失敗之後如何處理結束的議題),在臉書個人首頁上寫著:need money very very badly。我問他們快樂嗎?他回:not bad. 劇場若真如他們所言全在賣夢想,那麼他們真實地快樂與憂傷所顯示於我的夢想便太過太過珍貴了。哲斌多年前因價值與信念的堅持,瀟灑地乘著他的噴射機離開培育他十多年的中國時報,此刻到處做著自認為有意義的事並擔任自由撰稿人。不久的將來將搬回故鄉大橋頭,懇切期待我們對當地街區涉入所起的正向化學作用,訪談最後他眼神發光忘情勾勒著他心目中的新大橋。愛人是個時薪上千元工程師,他長期來的社會關懷導引他無償加入甚至自掏腰包支援這場活動,我迷戀上他絕對是必然的結果。

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今年七月起,我再次將自己狠狠拋入螺旋式的惡性迴圈(being again),每秒每刻都像跑在滾輪上的寵物鼠,無止無盡地往前爬抓,在圓滿沒缺口的情境中,永劫迴歸似的恐怖。呼吸不再勻稱,懷疑不曾痊癒的鼻塞導致缺氧,以及因此手指末梢無法控制地隱隱顫抖。七魄中,喜愛旋入旱漠流砂銷聲匿跡;而哀、懼、怒、惡、欲,排列組合地堆積成我的肉體。生存於物質之中,腐臭味沉滯凝重,如欲雨不雨的層積雲染上穢土的色澤,我退化回行屍走肉的爬蟲類。愛人啊,求你陪我去找回七魄中的喜和愛。

在陽光似貼黏一層塑膠薄膜而暈糊且撒著雨的傍晚,我彷彿坐在一台麵包車上,於鄉野間的柏油長路上,伴隨著不斷退後的稻田殘影前行,那是乾淨的灰色帶著光影,潮濕而充滿生機的童年夢境。多年之後,無意間在岩井俊二的青春電幻物語(all about Lily Chou-Chou)中發現與夢境十分相像的場景,而導演讓一群處於生之巔的少年少女,因慾望飛衝藍天,卻又迅速墜地、濺血、消亡。難道是我誤會了那場重複的夢境?還是那不過是在暗示我禍福相倚、死生相隨之理。我在新家的書房窗前,經歷了夏暑秋涼,與即將到來的寒冬。數不清次數的靈魂出竅,從旁凝視這個永劫迴歸迷途不知返的自己;丟棄所有生命的啟示,罹患靈魂層次的重症。隔壁棟住著一位時不時吼叫的獸人,他大概也在生命途中不小心線路異常了,至此被關入大廈籠裡。愛人說,一台電腦主機板若壞了,修復也了無意義。購入新電腦是不錯的點子,舊電腦不妨讓它持續停留在初始的DOS畫面,走它的迴圈。獸人走上與現世不再有瓜葛的路線,我知道那還不是我的。

SHUTDOWN,關上日常

愛人帶我到清水高美濕地。那裡天地寬闊,潮汐和淡水相逢,交織出混亂而多元的水向。沒有唯我獨尊,一方霸據。我的鼻塞在那兒似乎好上大半,貪婪吸了幾口帶著鹹味的氧氣,額頭終於稍稍擺脫了糾纏不休的金箍,自在地奢侈。遊客一一逐向落日,架起大砲似的全配相機對準遠方的標靶。我只想和愛人靜靜地坐在岸邊,遠離人群。雙眼和腦海,方是舉世無雙的記憶體。夕陽不屬於我,而當下愛人的臂膀卻是如此溫暖可靠。我的愛人啊,

「白髮魚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

一壺濁酒喜相逢。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夏季在太陽之子的國度行旅

一、恐懼

從26-7歲第一次搭乘飛機之後,大抵也有10來次的高空飛行經驗,毫無例外,總在搭乘前便開始懼怕,直到飛機確實降落為止。興許是小時候目睹大園空難的新聞片段太過怵目驚心的緣故?成長時代看過的幾部由真實故事改編而成的空難電影太叫人受怕?09年患上至今尚未痊癒的恐慌症作祟?即使今日身旁已有了讓我這麼安心的你,我依舊無法克服這根深蒂固的恐懼。記得,那一年在台北從公館校區搭院車行經高速公路前往南港,心如死灰,第一次對那總是兇猛開車的司機無感,心想如果就這麼一路橫衝直撞到達異境/彼岸,我可以。於我,恐懼來自於對生命的貪戀(於是怕死),要不然唯一一次的我可以(不懼怕)不會出現。永和的溫柔醫師告訴我,恐慌症是人類演化下求生意志的證據,不致死是求生的反證,不足懼。有你在身旁,恐慌症無法痊癒洩漏了我對生之益發貪戀,那與你如春泉般溫柔環抱我的安心之感,一點都不衝突。2018年夏季,我們從台灣出發前往日本,而我已開始期待執子之手,面對下一次對高空飛行的恐懼。

二、Rinn Mibu-dera / Kyoto

我和你在臨近行前的週日晚間九點多才開始匆匆訂下日本行的下榻地。從琳瑯滿目的旅宿資料中,我挑選了隱身在古樸小巷裡外表幽靜典雅的Rinn Mibu-dera(https://rinn-kyomachi.com/location/rinn_mibudera/),這便叫做love at first sight嗎?在眾多性質相同的住處中我知道只會是這間Rinn了。有你在,我可以任性挑選一處交通不是那麼便利卻令我鐘情的旅宿地,我知道你能為我指引出路,一如當初你將我從人生最不堪的混亂中拉拔出來一樣。從此我與你一起好好地過下來了,我們繞過彎彎曲曲的巷弄,偶爾與閒適騎著車的當地人錯身而過(我想起一首俗濫的詩歌說前世五百次回眸才換得今身一次擦身而過,我與你深刻的緣分究竟是如何修得的?)。行前Rinn業者知會我,經過壬生寺後必須通過一處叫幸福堂的小店才能尋著他們。從京都市區公車下站,我們拖曳著行李走上了另一條路,智慧的你仍找到了大隱於市的Rinn,她就安安靜靜嫻雅地立在民居之間,沒有一絲突兀的色彩,是一副不留神定會錯過的風景。如果在我的小島,似乎沒多少空間給兀自存在的無爭與美麗,一張異常顯眼的店招牌是必須的,如貪婪的大嘴急於誘惑吞噬人們身上的財物,這許是島民習於劃界與媚俗的外在表徵?或只是我急於擺脫熟悉世界而對島嶼的不公允指責?不管如何思想,我和你已經置身在太陽旗的國度了,以Rinn Mibu-dera為起點,在一夜狂風驟雨之後(珊珊颱風過境關西),碧空如洗,而我宛若新生,滿心期待與你開展的美麗旅程。

後記:第二天歸程回Rinn,發現了壬生寺,而幸福堂就在角落不遠處,只要兩個人攜手同行,幸福就在萬水千山之中;就在你微微滲出汗的手心裡。

三、京都漫步

走,一直走。我們走往腹地廣袤的二條城,城門邊的護城河在好幾百年前應該是防禦功能,如今遊客如織,垂柳搖曳,緊張的防衛意味已全然消散,文明發展的兜兜轉轉但願都能從血腥的對陣中轉向和平安適的寺院響鐘。進入二之丸域殿,方知這是發生大政奉還(1867)的歷史場景。詳細的史實我已不復記憶,僅記得,這與為了追求政權和平轉移因而獻身的坂本龍馬有關,封閉保守的日本國以此為界,果決地切斷了與前現代的關聯,從內陸視野轉向了氣勢磅礡的海洋,轉向全世界與現代社會,全力發展海洋實力。途中你提起一則故事,你說簽訂了將島嶼讓與太陽國的馬關條約之後,李鴻章誓言永不踏進日本國土。某次乘船不得不入境時,李命人拿一個踏板將自己與日本土地隔開,以此實踐自己的誓言。這一段島嶼易主的歷史當然與大政奉還後積極進行明治維新,進而豢養了日本軍國主義與侵吞東亞的野心脫不了關係。冥冥之中,島嶼日後的命運與我們眼前這座城產生了幽微的聯繫。我們飛離小島,而歷史的長河一如蝴蝶效應,國與國,海與海,人與人,終究會以我們意想不到的方式,再次匯聚一起。旅途中時間是輕盈的,我們腳步也輕盈,盤旋樹林之上的烏鴉置身歷史事外啊啊啼叫,我們駐足聆聽,學習享受如許難得的安好時刻。

你在這趟旅程帶上了鄭清茂翻譯的平家物語,上冊尾聲出現了和故鄉一模一樣的地名「高雄」,你如數家珍地說文覺上人想修復神護寺而大鬧法住寺殿的故事(P370「高雄山有山寺叫神護寺……年久失修,春籠霞而秋罩霧。門扇為山風所摧而腐爛於落葉之下;屋瓦為雨露所蝕而佛壇失其遮蓋。既無住持僧侶,偶有供奉,只有日月之光而已。《平家物語》,洪範,2014)」我們如何能錯過這春籠霞而秋罩霧的高雄山?走出二條城的時間已是下午四點,沒有太多猶豫,我們說走就走。搭上往嵐山方向編號8的市區公車,除了你我,僅有三三兩兩上了年紀的歐巴桑與歐吉桑搭乘。這座古都很有屬於自己緩慢攸靜的生活韻律,樹木、筆直往地平線延伸的交通標線、動輒經營30年以上的老店、錯落有致的巷弄與等乘車時翻閱書本的人們。生活是一種選擇,生活可以如此。公車出了市中心,開始攀爬蜿蜒的山路,越往內裡越杳無人煙,原本稀疏的乘客也陸續下站,整部車除了司機終究只剩下我們。車窗外的景致和著光影閃過(謝謝你總是貼心的將靠窗的位置讓與我),我注意到一名肢體有些障礙的男子在路旁疾行,傍晚的陽光灑向他規律扭動的身體,在這座寂靜的山城之中,我恍惚以為他不是三島筆下殘疾的小和尚溝口,就是川端書裡正準備前往雪國與駒子會面的島村了。就在我幻想著公車將無止盡往前的時候,司機在某個山腳下停住了,你心之所繫的「高雄」到了。

這是一座遍佈人造林的小鎮(古都裡千重子雙胞胎妹妹苗子長年工作的北山杉林區,會不會和這裡十分相似?)。我們在頻頻傳出熱浪來襲的時刻造訪京都,置身這深山林間意外地心曠神怡。或許不是楓紅時節,放眼望去一片空寂,很是符合我們樂於反其道而行的叛逆性格。赴日前關西地區豪雨成災,神護寺的入山步道也受到波及而圍起禁止入內的標誌。你難掩失落,在附近猶豫盤旋好一陣子才放棄。我們選擇沿山而行,改訪高山寺。而緣分玄妙,一如山路時而曲折卻也峰迴路轉,你喜悅地告訴我,眼前有通往神護寺的另一入口,際遇與意志適時相逢,我們心願得遂,在天色轉暗之前再次走向神護寺。沁涼山徑旁有一彎溪河,淙淙水聲彷彿是林間的引路精靈,一路相伴。通過一座跨越河流的小橋,罕見人跡的山間終於出現了建物,一棟緣溪而建的觀光旅店,有旅客穿著浴衣,不知有漢,無論魏晉,悠閒地在溪旁涼亭裡風雅小酌,觀賞神秘的藝妓表演…。你說,我們島嶼的山區觀光哪天才可以放棄以擴音器播放著穿腦且劣質的卡拉OK,島民何時才願意安靜下來,尊重彼此與天地的寧靜,如京都高雄山的旅人們低調謙和感受自然的慷慨贈與。旅店旁的山徑矗立一塊標示,說明前方不遠處便是文覺上人發願重建整修的神護寺,我們虔誠如朝山的信徒,一階階拾級而上,揣摩近千年前這位頑固的僧人一路從現下京都市東山區的三十三間堂(即法住寺)獨行來到這偏遠的靈山護持神佛的心念,他最終可有順利抵達菩提彼岸,出脫四生苦輪?無論結果如何,文覺的一生應該是幸福的,總有那麼一處信仰收容他與世不容的狂顛。我們的高雄山之行,在各自雙手合十、對著門扉緊閉的神護寺大門許下心願後結束。下一次楓紅,讓我們並肩消融入高雄山的景致中,佇立成潑墨山水裡的兩塊石頭。

和自己說話

愛人相信我是個特別女孩,於是擇定了我,說我是靈性的。

我有多久不曾?騎著摩托車只為感受微風的吹拂;閉眼抬頭仰望溫煦的日光,揣想比七彩更豐盈的感官世界。停下腳步,凝望窗外在陰晴不定的天候下,各有其不同姿色的植物群;打開嗅覺,歡迎世間雜陳豐富的氣味,探詢氣味之中所意味的畫面與空氣的溼度。聆聽,滴答的雨聲自有其節奏,不輸一場氣勢磅礡的交響樂。當每日,每名成人都乖乖地起身前往不是那麼快樂的工作場所,我穿梭其中成為一員,如果我選擇在這樣的途中駐足一會兒,給自我十秒鐘深呼吸的時間,讓俗事全然暫停,除了工作之外,我有沒有機會成為一位和神秘世界相通、靈媒一樣的存在?從此恢復兒時遊乎於天地之間的忘情瀟灑。

我已經失去了悠閒從容的能力。當我在此時,我總悔恨焦慮著那時。

佛說: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人生是一個個當下所組成的,當我為虛妄的時間持續堆疊煩惱恐懼,一輩子瞬間即逝,而我走這一遭果真如夢幻泡影了。佛亦說,人身難得。只有人有進行高度抽象性思考的能力,一種萬物皆不可得的反身性,一種抽離生老病死苦的潛力,除了經歷現象本身,還有反思現象(及現象所導致的情緒)的可能。然而只要忘了這項事實,我便要墮入沉溺於現象的病態中,不可自拔。於是當我走到了俗世所認定的壯年,急迫之感襲來,沉浮於理想與現實之間,我便失去了悠閒從容的能力。再也感受不到所謂的當下,心急讓一切都淺淺的,搆不著我的內心,觸碰不了我的靈魂,那麼,我真是愛人眼裡的那位靈性少女嗎?

寧靜以致遠

靜不下來作一件事,那就停止。或改走另外一條路徑,強過讓焦慮恐懼俘虜自己。寧靜一定與人的靈敏高度相關,我想,我從前的靈性,大抵來自於我不懂焦慮恐懼為何物。投入必須要以寧靜為前提,不寧靜起源於虛妄,愛人不後悔過去,是智慧,也無需懼怕未來,就靜靜地走吧不要管速度,扎實地踏在當下才是最最要緊的。

nostalghia

鏡頭緩慢地推移:霧氣氤氳的遼闊草原,如圖畫配置穩妥站立的女人與狗,遠處傳來的犬吠聲,若隱若現的俄羅斯民族音樂及夢境一般的白馬。預示了這終究是一部關於思念如夢的片子。

一個死意已決的瘋子與另一個即將死亡的異鄉人,構成了一道通往純粹(亡)的光譜,彼此映射如鏡子的兩端,串接內外的門。於是1+1=1,一個更為壯大的1而非2。詩性與哲思讓他們在文明似將淪為廢墟的義大利命定相遇,然後以生命最後的光回擊召喚文明裡的人文情懷,人和人需要再次好好地彼此注視,以抵擋漠然和疏離所導致的失控文明。可以說,若人文主義仍為人們守護,這片子裡的悲劇性色彩(一切都導向腐朽敗壞除了記憶)將不再如此濃烈,導演對文明反思後的沉痛,可以想見。

然而,非得將自身化為燭光,文明才有被救贖的可能?是否Tarkovsky熾熱的人文情懷背後仍英雄主義式的寄望著救世主出現?那份廣場上震撼人心的思想如何在現世中以實際的形式持續下去?或許是,導演的真實經歷限制了他想像的可能,最後1消滅了,而龐大的生活繼續,記憶與情懷以影片的方式被留存下來,文明成為光影,成為遺跡。轉身,卻是一地破落。

 

採購評選之漫漫長路

這是一家傳說中的御用廠商,何謂御用?即首長和廠商已私相授受,暗示只要甲來投標,就算他備垃圾似的東西來投標也勢必得標。你能想像學院裡如果學生和教授存再著某種實質利益關係,因而學生全然不用付出心力學習,教授總每每予以學期報告或考試高分,會引起怎樣的群情激憤?公務體系卻不如此,看似存在著制衡機制以防弊,但其實若有心人操弄,亦不過是聊備一格罷了。

限制性招標、準用最有利標的原初精神是為了讓行政機關摒棄與抵制那些因成本考量而導致粗製濫造低價競爭的契約模式,讓專業與品質因素得以在政府採購案裡抬頭;同時,為了確保球員兼裁判的狀況發生,更明文規定了「採購評選委員會組織準則、審議規則」,由政府提供具代表性且公信力的專家學者名單與機關,讓外來的人員有機會攪動機關原來的決策權力,得到相對公平公正的評選結果。

從6月備標起始,你便認真思索如何讓納稅人的錢真花在刀口上,運用制度的良善設計,想要盡力降低有心人濫用制度的機率。翻閱過往資料,發現C廠商認真備標卻落馬時心理頓時冒出一種直覺:整個採購過程一定在哪裡出了岔子。你的首長,非正統升學體系、警務出身,不斷強調他討厭不切實際的學者性格與觀察,時不時的在治理場合裡掉書袋也著實令人生厭。他是個大大務實派,治理觀念大抵是:路要大條、管制手段要強硬、治理格局要氣派、不相信民間有能力自主管理與自發創造(那是治理者軟弱無能的托辭)。一副完完全全家父長式的權威派頭,恥笑著他瞧不起的小格局思維(他津津樂道著應把TRG公園腹地裡所有民房全部打毀重蓋,讓他們整齊一致並且以高級品味吸引觀光客,換言之,大人他的品味就是美學)。然而矛盾的是,他卻又極其看中椰子大學畢業的員工,成天喊著DH大無用,H大學生如蚊蚋。殊不知椰子大學的訓練養成就是他鄙涶的學術性格。某天工作會議,他毫不避諱掩飾地對甲廠商說:「我期待你們來投標,我會把案子給你……」那一刻,你便理解了大部分的事。

從勾選評選委員名單起,你便發現長官們有多善用評選委員會組織準則第4條:專家學者遴選名單之簽報與核定,均不受建議名單之限制。聘用無數的專案委員,怎麼開來開去就邀請這兩三位固定班底?看似公正和具代表性的名單背後,暗藏了這樣一個玄機,或者其他名單是來為這兩三個的公正性背書的。

等一切終於來到了評選會議這天,E廠商簡報內容漏洞百出,服務建議書更是掛一漏萬,你不禁搖頭嘆息:大抵識字跟有基本閱讀能力的人,稍一翻閱就可以感受到E多麼隨便敷衍了吧?他們究竟哪來的飽滿信心作出如此誇張的行為還來跟人競爭最優勝廠商?除了早知這定是自己的囊中物之外,你想不出還有什麼其他可能。詢答時,計畫主持人顯而易見對服務建議書內容陌生之至,你有九成九的把握他甚至完全沒讀過這本掛他名的服務建議書(私下證實確是他助理拼貼而成)。所有評選委員(外聘4員,內聘2員)口徑一致認為E廠商太不認真於備標,錯誤太多以至於他們甚至懶得去指認錯誤。唇槍舌戰的過程中,你以為可以將委員們區分成兩個陣營。其一,打模糊仗提問,實質為廠商護航派。其二,主要由於不清楚上意,點出明確問題的相對公正派。這種場合往往由業管單位首長擔任召集人,不消說,固定班底勢必清楚召集人的意向與偏好,是以,固定班底便成了護航派。而那些搞不清狀況因而”能”直指問題核心的另外一邊,也囿於這不是我家的事,最終還是尊重主人意向的鄉愿”河蟹”心態,給予E廠商過關的成績。你深深被一種無能為力的感覺捆紮,所有人一起導演一場陰謀似的,都知道其中必定出了什麼問題,卻還是步步淪陷最終不得不讓渡城池,將近700萬的兩年標案(只因為不是委員們賺的嗎),在上下一心的陰謀中,就這麼”暗(明)”渡陳倉了。你何等心痛那是700萬啊,所有把關制衡防弊機制,都在人為的操弄中被河蟹掉了。

身為承辦人的你,是要開始頭痛了,你必須承擔陰謀下所導致的結果。之後兩年你得面對敷衍不用心的契約廠商,不誠懇卻深諳官場之道的計畫主持人,及那可憐被剝削的一個月2萬5每天加班的學士級專案助理。如果如果,官場裡實力一點都不重要,人際手腕成了治理的首要選項,人們如何期待政府於國家之中有表率的功能,甚而引領人民走向正道避免歪樓?”上行下效”的島嶼歪斜正逐步擴大化,見微知著(700萬微小嗎)從來是這樣的。如果未來,你到達了你所欲的位置,單靠另一種人格治理如何擺脫人治的陰影,那只不過是人格的另一面,體制運作的邏輯卻高度一致。徹底的制度防弊將導致與在地脈落脫節的弊病,而所有的例外條款,又將制度導向了人治,這治理上的兩難該如何突破?美好的許諾最有利標呢?品質呢?許多細碎思考紀錄如下。

 

*首長的判斷能力(是沒有還是有你不可知的利益糾葛) 計畫主持人的背景(深諳與官場互動之道)  計畫產出器(手中刻正辦理的計畫有8項)  明知不好到底是為什麼御用?

晉級/進擊之路

再過4年,我38-39歲,年假28天,若未考上三至二等,我官等委五,薪水約4萬五,與管理職無緣。假使在這4年內考上,官等將快速升至薦七或薦九,機運好,甚至有可能升至簡任,薪水至少將近5至7萬,假設早1年考上1年薪水多18-20萬,2年便多36-40萬,年假21-28天,職位理當更宏觀且趨於管理與政策制定。

目前阻礙我考上的大致是:體力、腦力、心理狀況、健康。4年後可能得加上家庭、父母、子女…等因素,而基礎因素以理性來判斷,變更差的機率較高。在多數外在條件往負擔更重的方向發展時,往正向的則有:和愛人漸趨穩定因而擁有一份堅實的相愛關係,斷續累積的專業知識與實務經驗。正向發展不管我考上或沒考上,仍是正向的;相對而言,負向的將因我沒考上而更形嚴峻,因為裡頭牽涉了心理、經濟與對實踐理想的信心與氣勢。小草打算趁留職停薪的時間往上考,我雖也有離職專心準備這選項,但休假年資將銳減且一年少60萬薪水。我考上1年的薪水約78萬,要花3年時間才能把1年沒賺錢的薪水補回來。如果考上需要1年時間專心準備,1天8小時,8*250天=2千小時。我不離職,1天唸2小時,1年500小時,也是需要4年才考的上。換言之,若以經濟考量,我需要3年多回補1年專職考試的成本;與我繼續工作考上的時間幾乎是一樣的。然而,1 年的實務經驗與休假年資卻因此消失無蹤。

現階段工作的實務經驗累積與表現不該成為生活最大的重心,若我只是以糊口為目標,預留下較多的精力給考試,我或許有機會提早到2-3年就考上。如此一來,我邊工作邊準備考試所耗費的成本就可以再降低。另外,考試科目名義上有八科,但科目與科目間皆有一定程度的相關性,鑽研到一定程度,速度勢必能加快。我想我最需要的,是認清階段性的目標並放下無關宏旨的堅持,所謂的理想,在有一定經濟與職位自由度之後,才更有談論的餘裕,公職五年的時光也不全然是枉然的。

緊接著,便是意志訓練與堅持,首先,就從1天讀書2小時開始。如果我敢於談夢,就準備為此付出相應的代價吧!

我帶妳去看海

臉色蒼白,我已猜出那是生活的拖磨所造成。吃飯時總努力地擠出微笑,眼神深沉而厚重,偶爾神魂似乎飄向了幽冥之處,我著急想拉住不讓走,卻是無能為力。她說:花蓮唯一的美好,是我在……

好好照顧自己讓自己更好,當所有人都這樣告訴她…她無奈這世間有誰比她更想讓自己好呢何苦要人說嘴。出獄的妹妹願意工作已是何等的恩賜,她能正常呼吸幾乎是奇蹟旁人卻時常勸誡多看開工作上的不如意。每一次幽暗不見底的時刻,她是以她全部生命在與滅頂對抗,那些屬於她的世界該有的秩序多麼簡單,只要天空是藍的、雲潔白、夏日午後一陣涼風、人與人彼此尊重,她就可以活成一首詩。

這個世界的險惡總在骯髒的臭水溝底下,當人們歌頌地面上的美好與光明時,有一群被遺忘於其下的人正時時與張牙舞爪的群獸們搏鬥著求存,天空是藍的、雲潔白、夏日午後一陣涼風都不屬於那裡…她纖纖踽踽的身影,卻仍頑固地透露赤子靈光,她還是一首美好的詩,她以生命向醜陋的人世證明,美感與姿態之必要。若沒有了,生命隨即可以化成煙。

小草,哪天想看海,我帶妳去!

徬徨

恍恍惚惚,我從一個小而封閉的鄉野公所轉職縣政府也將近兩個月了。今年初一心想離開那個沒視野沒人才沒理想的地方,往更大更開闊之處去追尋接近我投身公職領域的那份理念。然而龐大到摸不清邊界的國家機器,我僅僅從一個螺絲釘掙脫而出,進入一個轉軸器,但我究竟身在一個怎樣的物體之中,卻仍是沒一點想法的。瞎子摸象這個比喻,此刻的我體會得深且多。初初接到新科長的邀請電話,我不可思議地想像原來公職可以不是日復一日重複例行性的工作,而跟研究、跟國家發展有所干係,我所魂牽夢縈的就自己來找上我了嗎?當時我有多麼雀躍與不安,急切想確定一切不是夢,等待商調函的每一刻幾乎都像被時間重重狠狠地輾壓,扭曲變形成一只緊緊纏繞我肉身讓我不得喘息的蛇,

今年八月,我擔任公職就要5年了,每年我都會問問自己一次:你怎麼還在這裡?你還記得為何身在此處?如果科層可以裁切破碎你理想的整體,你的意志與記憶,足以重新拼湊出理想原初的樣子?你曾如何信誓旦旦絕不做行政工作?你不早明白行政如何無情撕裂身為一個全人會思索的你?

我該如何回答自己?當我已經來到了一個原以研究發展為目的的單位,我仍不可思議不明所以校正著前人的契約書、數字、公文群組,如此持續耗費一天又一天已將近兩個月。這之於國家發展的進程,有所助益了?這為我所鍾情的土地與社會,因我數字或用對了建議或推薦就更好一些些了?如果答案是肯定的,我想我不會時時感覺與自己疏離,不會只期待著下班的鐘聲響起。

那天愛人異常興奮地對我說,他職業生涯終於擺脫了熟悉感進入一個陌生的階段,如此人生才有意思與挑戰。為他開心的同時,我亦陷入一種莫名地徬徨,這偌大的國家機器從沒讓我熟悉過,雖有制度架構在,但人為因素讓它永遠處於不穩定狀態;而弔詭之處在於,處於不穩定狀態底下的人們,因時效、上級…等外在壓力,只能重複以一種最安全穩定地方式去回應,一種連自己都不明所以的方式,繼續寫著公文,開開不完的會,制定制定不完的規定或辦法,填填不完的主計報表與查核。

難道,這個機器要的根本不是人,要的只是零件?於是,打從國家機器被建立起開始,企圖想瞎子摸象的人無異都成為了傻子。高度不穩定的機器由高度穩定的零件所組成,零件永遠見不到整體,而整體始終操控著零件。誰來說說看,身處其中的公務(員/元)零件不是被異化了是什麼?韋伯筆下的鐵牢籠,時至今日可有屬於我(們)時代的解套?置身其中的我,如何可能忘我地投入,追隨著意義,從而感到實現自我的喜悅?

 

什麼都不握

善知識可以是,一棵樹,一朵花;是愛人,推拿師傅,淡淡,抑或是同事們。在瞬息萬變的天地間,人以何為恃?自然有其韻律,人何嘗不是?課室裡每個人都有自己跨不過的心魔。S成日戒慎恐懼突然引爆的人際炸彈,更耿耿於懷於自己的無能,還好桌上堆積如山的食物適時拯救了他一次又一次;年屆50的阿伯看不見自己碎嘴的性格如何障礙他始終求之不得的姻緣,繼續他暗地逐獵的過程;青春無敵外貌姣好的那位男孩,是靈魂彷彿被掏空的無信仰者,只好擁著他僅有的可愛肉體於人世漂蕩;不愁吃穿卻焦躁的公主,一遇到一丁點大的壓力不順遂,就展現她如何對自己無自信而無底恐慌的那一面,還好她仍有一個她口中的”我爸”;大概只剩街友沒借她給錢的H老師,為人闊綽豪邁善良,竟偷偷在私底下不斷以眼淚及編造的故事換取同情及借貸關係,她熱情身姿的背後洩漏了落寞的秘密,當她將活潑耀眼似旭日東昇的孫女們擁入懷中,令我難忘的落寞終得暫時消解;成天說人是非掌控慾強烈的L姐,原來是想隱藏她只有高中學歷的卑微心事,成天煎熬如何在(自我想像的)不友善環境中掌握更多資源,於是,揣著高級的硬體設備,她瞬間成為課室裡的貴族。

對我來說,相對於自然的規律,多數人身而為人的依憑似乎顯得單薄、弔詭甚至徒勞。我們為何非得要什麼來證明自己得以立足?時常感覺到孤獨的我,在目睹眾生相的同時,只想把雙手攤開,什麼都不握,因為那將更接近於一種被稱之為無限的狀態。我如何趨近於它,這自是我的功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