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今年七月起,我再次將自己狠狠拋入螺旋式的惡性迴圈(being again),每秒每刻都像跑在滾輪上的寵物鼠,無止無盡地往前爬抓,在圓滿沒缺口的情境中,永劫迴歸似的恐怖。呼吸不再勻稱,懷疑不曾痊癒的鼻塞導致缺氧,以及因此手指末梢無法控制地隱隱顫抖。七魄中,喜愛旋入旱漠流砂銷聲匿跡;而哀、懼、怒、惡、欲,排列組合地堆積成我的肉體。生存於物質之中,腐臭味沉滯凝重,如欲雨不雨的層積雲染上穢土的色澤,我退化回行屍走肉的爬蟲類。愛人啊,求你陪我去找回七魄中的喜和愛。

在陽光似貼黏一層塑膠薄膜而暈糊且撒著雨的傍晚,我彷彿坐在一台麵包車上,於鄉野間的柏油長路上,伴隨著不斷退後的稻田殘影前行,那是乾淨的灰色帶著光影,潮濕而充滿生機的童年夢境。多年之後,無意間在岩井俊二的青春電幻物語(all about Lily Chou-Chou)中發現與夢境十分相像的場景,而導演讓一群處於生之巔的少年少女,因慾望飛衝藍天,卻又迅速墜地、濺血、消亡。難道是我誤會了那場重複的夢境?還是那不過是在暗示我禍福相倚、死生相隨之理。我在新家的書房窗前,經歷了夏暑秋涼,與即將到來的寒冬。數不清次數的靈魂出竅,從旁凝視這個永劫迴歸迷途不知返的自己;丟棄所有生命的啟示,罹患靈魂層次的重症。隔壁棟住著一位時不時吼叫的獸人,他大概也在生命途中不小心線路異常了,至此被關入大廈籠裡。愛人說,一台電腦主機板若壞了,修復也了無意義。購入新電腦是不錯的點子,舊電腦不妨讓它持續停留在初始的DOS畫面,走它的迴圈。獸人走上與現世不再有瓜葛的路線,我知道那還不是我的。

SHUTDOWN,關上日常

愛人帶我到清水高美濕地。那裡天地寬闊,潮汐和淡水相逢,交織出混亂而多元的水向。沒有唯我獨尊,一方霸據。我的鼻塞在那兒似乎好上大半,貪婪吸了幾口帶著鹹味的氧氣,額頭終於稍稍擺脫了糾纏不休的金箍,自在地奢侈。遊客一一逐向落日,架起大砲似的全配相機對準遠方的標靶。我只想和愛人靜靜地坐在岸邊,遠離人群。雙眼和腦海,方是舉世無雙的記憶體。夕陽不屬於我,而當下愛人的臂膀卻是如此溫暖可靠。我的愛人啊,

「白髮魚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

一壺濁酒喜相逢。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夏末


月蝕光暈的隊列

混同午後細碎的影子

從街道明豔的肌膚上 悄然掠過

直到秋將繽紛冷卻

Male Fragility

不同於女人在情緒的擺盪的歷練中乘浪而行,男人習慣構築出安全的心理溫室,在高牆孤城之中貌似安適平和。不知男人如此無用的女人捲起風浪,認為鐵石般的男人只有這樣才足以撼動。一回風雨交加,見那男人仍然安穩地的待在舒適園裡耍懶,便再次加強風雨的力道,直到磚塊開始被沖走,水流從屋內瓦解牆壁,不情願的男人終於移動了…之後,生命力無比強韌的女人期待雨後能在希望的地方繼續開始,但不善游的男人早已被沖失。

速記《痛苦與榮耀》

這部片的故事是這樣的:不論曾經多有成就,經歷年老身心的衰退之後,面對年輕時不屑為之的廉價療癒,卻變得意志軟弱而難以抵抗。消沈之後,忙碌時無暇面對的各種的過去都開始浮現,像是永遠愛恨交織又總是覺得有所虧欠的母親;交契深厚卻因故反目的夥伴;一度心心相印但終究紛飛的戀人;年幼時啟迪情愛的萍水相逢…然後才發現,生涯的初衷正來自努力工作時所遺忘的人、事、物。壯年所無意識的,到最後都意識到了;如果這時還能創作,那就是認識到生命原初渴望之後的回顧。如果說,看完這部片之後,沒有覺得他想要表達什麼,原因可能是,他只是誠實的描述人的一生大概有怎麼樣的軌跡。

速記《密陽》

街道飛著砂,廢置物零散擱在院子的角落;成排的建物毫無妝點,神聖的彌撒只能在破舊的教室裡舉行。從事各行各業的人們並不因為擅長或喜歡,只因群體的功能需要有人去滿足。能成立學校而無暇好好照顧學生,欺凌任其發生;居民的生活勉強過得去,不太有多餘的心思去關懷別人。灰黃色的天空下,河岸如同荒野——凡是無人利用的空間,全都處於荒廢的狀態。加減湊合起來,倒也足以讓夠多的人維生,建立一座城市,只是這樣的城市不會給脆弱的心太多的空間。

實用的故事

《偶然,反諷與團結》讀後

我遠非哲學出身,只是一度有某些因緣引起我的興趣,想要稍微了解,理查.羅逖作為前代的知名大哲,為何對許多後學有巨大的影響力, 卻又被另一批學人打發為「二流的哲學家」,才會讀了這本書。在大哲的心中,「避免殘酷對待別人」這樣的自由主義精神,是不證自明的,但絕非因為有任何哲學可以證明自由主義優於其他政治信念,而是他的個性和日常生活經驗,使得他堅定地相信自由是理想的社會形式。對於羅逖,以及和他一樣,在生長背景中早已對自由主義產生深刻認同的那群人,再去大費周章證成他們的信念,只是浪費聰明才智而已,應該關心的是如何利用哲學方法來捍衛自由主義,為它找到新的想像和出路。當然,認為用強制和暴力可以造就理想未來的人,也可以利用哲學來塑造他們的政治想像,而在這個充滿偶然的世間,未來要如何走,就如同他本人說的,一半靠武力一半靠機遇,志同道合之士如果不走暴力革命,能做的就只有為自己所相信的理念激發更多想像,而在想像的場域中,小說遠比哲學論證更有活力,所以,何不放棄哲學,把注意力移到小說人物的探索上面?順著這個理路,羅逖後來果然進入了文學批評的學術領域(黃榮堅教授在《靈魂不歸法律管》裡面也有類似的反省)。如此一來,文學就取代哲學,成為倫理學思考的主要來源。固然從倫理道德的角度解讀文學,可以得到別樹一格的洞見,但文學便從此被賦予了過高的使命,從羅逖對尼爾.史蒂文生的《潰雪》惡評為「萎靡」「使得人們不再重視文學振奮人心的價值…以至於文學本身的價值」,可以見到他這種將道德視為文學核心意義的傾向,所以我們可以猜想,羅逖也恐難將波赫士、卡爾維諾…等人稱為認真的作家。另一方面,大哲對過往哲學在形上學、普遍道德、政治哲學方面的努力做出的批判,我雖非專家,讀起來還是覺得有其說服力:那是一種徹底的除魅,承認生命意義和社會樣貌都純為偶然,任何為他們尋找基礎的衝動,不論是形上學、宗教或是一切形式的神秘主義,最後都不能夠自圓其說。除非巧合使得某種哲學可以用迷因(meme)的方式把其中某些具感染力的片段傳播出去,如同馬克思主義曾經有的威力,否則追求世界大同理論的哲學本身,不管是解釋力或社會效果都非常有限。但我覺得,如果延續這樣的觀點,那麼,如果我們想要捍衛珍貴的自由,應該做的似乎是變成政治人物,運動者,策略家,甚至在面對惡意的侵略時,能挺身為以武力抵抗自由,而不是變成一個哲學家。不過,過往的世界大同哲學,道德的定言令式,人類的善根性與責任等等形上學議題,就算如羅逖所言終究無法自圓其說,只要能讓某些人投以寄望,還有某種程度的正面力量的話,就是自由世界的重要資產,何必要急著從理論上將他們打碎?有許多科學、慈善的衝動,都源自這種形上學式的對龐大神秘的渴望。我記得一個已逝的朋友,從某個時候開始極其虔心地投入他的宗教社會改革事業,我當時對他的信仰頗有意見。但他跟我說了一句話:「如果我沒有信仰它,我可能會變成一個更壞的人」。對我來說,這就是實用主義。

七步成詩

才華這件事,真的不是後天可以學習的。有些人硬是比別人更懂得表達自己,落筆就有流利的文字,不多思索,不來回刪改,就能生出通暢而且讓多數人都有能共感的文章。才華不足的人就算搜索枯腸反覆推敲,結果仍是辭不達意,或是空有正確邏輯但文字晦澀不通,或是因不明原因,明明沒什麼特別的毛病,但文字就是引不起眾人的興趣。才子寫作往往很快,從前有曹植七步成詩,近世有舞鶴下筆便是文章,(姑不論事前的蘊釀)一氣呵成一個月內便成《餘生》。我一直覺得,速度作為衡量才華的準繩,參考價值高於一切。我記得看過幾本言情小說,開頭的鋪陳頗為流麗令人驚喜,如果不把全書讀完,說不定會覺得自己在一個宏偉瑰麗世界的開端…於是我們知道,創作不全只是才華而已。幾個月前陳克華爆出仇女言論事件,詩人處在輿論極其不利的角落中寫詩自衛,幾小時內便產生數首詩,其中詩句頗有可觀之處,對於不知道事件來龍去脈的人,很可能會感受到一種悲劇精神,一種個人鶴立於庸俗社會中的反抗的美。必須說,這就是才華的展現。但詩人是否對世事有特別清明出眾的觀照,或只不過是把有限的理解凝結成美麗的文字,有在追蹤他的人可以自行判斷。我喜歡的作品,通常都有非凡出眾的觀照,作者不管是在現實社會中,或是在概念的世界中,看見了一件人們在日常生活的受想行識中所難以發覺的事,有一股必須把它說出來的衝動,以此為起源而產生作品。最近喜歡的小說,王爾德《格雷的畫像》,薩米爾欽《我們》,湯瑪斯曼《浮士德博士》都有一種觀點的熱切。尤其《格雷的畫像》,幾乎已經有哲學論文的思想衝動。不幸的是,觀點的秀異和文筆的出色並沒有任何關係,缺乏文才的人即使有再美麗的初衷,也只能困在文字的迷宮之中。

作家取材生活,捕捉每日之間稍縱即逝的感觸,儼然已經成為台灣(尤其台北市)的創作特色,我們因此自豪,但我卻很難為此自豪。確實,讀這樣的創作,會有一種「很不簡單,可以把人們日常生活中都經歷過,卻難以言說的憂愁,用那麼流利筆觸地說出來」的感覺,但這些事仍然是我們早已知道,早已經歷過的。社群媒體涵養下,我們發現具有才華的寫手遠比想像中多,於是,現代生活形式中每一個細微的感觸,都逐漸鉅細糜遺地被記錄下來。我覺得我腦內的封閉迴圈因短路而過熱。七步一瞬的感懷,畢竟成不了《洛神賦》,於是我開始偏好起了長詩。讀聶魯達的《漫歌》時,就算沒有全然掌握其意旨,仍然很容易被其中壯麗的景色,遙遠的懷想,和超乎常人的巨大關懷所感動。我相信,在日復一日,在生活的枝微末節裡共振的全球社群中,「驚奇」將成為創作得以超脫凡常的最重要的品質。

漂浮之城

無論如何綺麗的古都,總會有某個想要脫出的時刻,丟下歷史和個人的傷懷,奔向一片自在空曠的平原。海洋是終極的平原,走出臨港地鐵,這裡連空氣都是空曠的,步行產生的微風一點一點吹走凝結在身上的心事,走到海口時,我們之間的一切已經漸漸地回復原本的樣貌了。於是我可以想像,為什麼八百多年前的日本朝廷,也願意沿著同樣的路線,準備好把花之京都的一切遺忘在身後,來到此處重新建立一座漂浮之城。如今,飛艇造形的酒店漂浮在港口,彷彿隨時準備飛往他方,這片土地上的一切都面臨著更替和無常,只有空曠的氣息常在。我們穿過巨大旅館的報到廳,進入眾多船艙的其中一格,開門後便是整片的落地窗,給暫泊於此的乘客飽覽港灣的風光。我們終於躺下,讓心清澈下來,規劃著待會的夜晚裡,我們要如何在海風中漫步到對岸二層樓的客棧,在華燈之下開懷暢飲,跟一舉一動都帶著韻律的黑人服務生有節奏地交流,在情意的對望中享受不必特別如何便能自在的時光。享樂主義說,享受是一種技能,並不是吃好穿好就一定樂在其中。我曾一度覺得必須活得像一個當地人才算有意義的旅遊,後來才開始認識到,全然的休閒其實是不容易得到的滿足。晚上的神戶港無比的鮮明,躺臥在碼頭邊的我們成為風景的一部分。遙想一百五十年前,現代化的種子正是從這個碼頭漂流上岸,帶來今夜的華燈。隔日,我們便造訪鄰近的船隻博物館。這座城市現代形式的真正觸媒是從海外而來,船隻模型的展示不僅標誌著這座城市的起源,也紀念著日本歷史的一個重要面向。船與跨大洋的殖民深刻相連,從開往大唐帝都的征帆,到從歐洲帶來醫學和火槍的木造艦艇,到揚長而來揚長而去的蒸氣船,日本一直在與文化殖民者的互動之中茁壯。如果說京都執著地保護著文化的底蘊,那麼神戶就是另一個故事。平家物語中作為暴政代表的平清盛,強迫公卿們從花的京城遷出,改易在一個被作者斥為「百無聊賴,苦不堪言」的荒涼漁村,沒多久大家就住不下去日日思念故土的花美楓紅,一行人返還舊都後歷史就對這裡不再有太多留戀。這個稱為福原的寂寞幽冥之地便處在現今的神戶市兵庫區。走出博物館,臨海的美利堅公園仍然保有那樣的寂寞。

在這片土地上,一切似乎都是暫時的,在另一次歷史事件的沖刷後,便會再度出現不同的樣貌。我還記得公園裡有神戶大地震的紀念碑,提醒所有人這裡才剛從二十年多前的斷垣殘壁中重建起來。誰知再過二十年,又會是什麼光景?正午驕陽燒灼著滄海桑田,我們趕緊退回溫暖的船艙休息擁抱,在午後和煦的陽光中重新出發,尋找只能與所愛的人一起去的和煦之地。我們攜手走在北野異人館的街區,那裡是維新時期西方人士的住所,典型的歐式建築正隨著全球化的腳步一點一滴失去它的光環,但一股直覺牽引著我們走進一坐「不思議領事館」,洋房改造的博物館乍看陳列著再普通不過的畫,通過相機後變得立體逼真,彷彿魔術一樣,必須和古靈精怪的愛人雅婷同遊,才能得到最多的樂趣~~

 

離館時已是黃昏殘陽,工作人員是幾位平易近人的年輕女生,在這座漂浮之城重新自由地發明了舊建築的生命。我們再次踏上漫步時,北野的餘暉一時明亮了起來。

(修寫中)

夏季在太陽之子的國度行旅

一、恐懼

從26-7歲第一次搭乘飛機之後,大抵也有10來次的高空飛行經驗,毫無例外,總在搭乘前便開始懼怕,直到飛機確實降落為止。興許是小時候目睹大園空難的新聞片段太過怵目驚心的緣故?成長時代看過的幾部由真實故事改編而成的空難電影太叫人受怕?09年患上至今尚未痊癒的恐慌症作祟?即使今日身旁已有了讓我這麼安心的你,我依舊無法克服這根深蒂固的恐懼。記得,那一年在台北從公館校區搭院車行經高速公路前往南港,心如死灰,第一次對那總是兇猛開車的司機無感,心想如果就這麼一路橫衝直撞到達異境/彼岸,我可以。於我,恐懼來自於對生命的貪戀(於是怕死),要不然唯一一次的我可以(不懼怕)不會出現。永和的溫柔醫師告訴我,恐慌症是人類演化下求生意志的證據,不致死是求生的反證,不足懼。有你在身旁,恐慌症無法痊癒洩漏了我對生之益發貪戀,那與你如春泉般溫柔環抱我的安心之感,一點都不衝突。2018年夏季,我們從台灣出發前往日本,而我已開始期待執子之手,面對下一次對高空飛行的恐懼。

二、Rinn Mibu-dera / Kyoto

我和你在臨近行前的週日晚間九點多才開始匆匆訂下日本行的下榻地。從琳瑯滿目的旅宿資料中,我挑選了隱身在古樸小巷裡外表幽靜典雅的Rinn Mibu-dera(https://rinn-kyomachi.com/location/rinn_mibudera/),這便叫做love at first sight嗎?在眾多性質相同的住處中我知道只會是這間Rinn了。有你在,我可以任性挑選一處交通不是那麼便利卻令我鐘情的旅宿地,我知道你能為我指引出路,一如當初你將我從人生最不堪的混亂中拉拔出來一樣。從此我與你一起好好地過下來了,我們繞過彎彎曲曲的巷弄,偶爾與閒適騎著車的當地人錯身而過(我想起一首俗濫的詩歌說前世五百次回眸才換得今身一次擦身而過,我與你深刻的緣分究竟是如何修得的?)。行前Rinn業者知會我,經過壬生寺後必須通過一處叫幸福堂的小店才能尋著他們。從京都市區公車下站,我們拖曳著行李走上了另一條路,智慧的你仍找到了大隱於市的Rinn,她就安安靜靜嫻雅地立在民居之間,沒有一絲突兀的色彩,是一副不留神定會錯過的風景。如果在我的小島,似乎沒多少空間給兀自存在的無爭與美麗,一張異常顯眼的店招牌是必須的,如貪婪的大嘴急於誘惑吞噬人們身上的財物,這許是島民習於劃界與媚俗的外在表徵?或只是我急於擺脫熟悉世界而對島嶼的不公允指責?不管如何思想,我和你已經置身在太陽旗的國度了,以Rinn Mibu-dera為起點,在一夜狂風驟雨之後(珊珊颱風過境關西),碧空如洗,而我宛若新生,滿心期待與你開展的美麗旅程。

後記:第二天歸程回Rinn,發現了壬生寺,而幸福堂就在角落不遠處,只要兩個人攜手同行,幸福就在萬水千山之中;就在你微微滲出汗的手心裡。

三、京都漫步

走,一直走。我們走往腹地廣袤的二條城,城門邊的護城河在好幾百年前應該是防禦功能,如今遊客如織,垂柳搖曳,緊張的防衛意味已全然消散,文明發展的兜兜轉轉但願都能從血腥的對陣中轉向和平安適的寺院響鐘。進入二之丸域殿,方知這是發生大政奉還(1867)的歷史場景。詳細的史實我已不復記憶,僅記得,這與為了追求政權和平轉移因而獻身的坂本龍馬有關,封閉保守的日本國以此為界,果決地切斷了與前現代的關聯,從內陸視野轉向了氣勢磅礡的海洋,轉向全世界與現代社會,全力發展海洋實力。途中你提起一則故事,你說簽訂了將島嶼讓與太陽國的馬關條約之後,李鴻章誓言永不踏進日本國土。某次乘船不得不入境時,李命人拿一個踏板將自己與日本土地隔開,以此實踐自己的誓言。這一段島嶼易主的歷史當然與大政奉還後積極進行明治維新,進而豢養了日本軍國主義與侵吞東亞的野心脫不了關係。冥冥之中,島嶼日後的命運與我們眼前這座城產生了幽微的聯繫。我們飛離小島,而歷史的長河一如蝴蝶效應,國與國,海與海,人與人,終究會以我們意想不到的方式,再次匯聚一起。旅途中時間是輕盈的,我們腳步也輕盈,盤旋樹林之上的烏鴉置身歷史事外啊啊啼叫,我們駐足聆聽,學習享受如許難得的安好時刻。

你在這趟旅程帶上了鄭清茂翻譯的平家物語,上冊尾聲出現了和故鄉一模一樣的地名「高雄」,你如數家珍地說文覺上人想修復神護寺而大鬧法住寺殿的故事(P370「高雄山有山寺叫神護寺……年久失修,春籠霞而秋罩霧。門扇為山風所摧而腐爛於落葉之下;屋瓦為雨露所蝕而佛壇失其遮蓋。既無住持僧侶,偶有供奉,只有日月之光而已。《平家物語》,洪範,2014)」我們如何能錯過這春籠霞而秋罩霧的高雄山?走出二條城的時間已是下午四點,沒有太多猶豫,我們說走就走。搭上往嵐山方向編號8的市區公車,除了你我,僅有三三兩兩上了年紀的歐巴桑與歐吉桑搭乘。這座古都很有屬於自己緩慢攸靜的生活韻律,樹木、筆直往地平線延伸的交通標線、動輒經營30年以上的老店、錯落有致的巷弄與等乘車時翻閱書本的人們。生活是一種選擇,生活可以如此。公車出了市中心,開始攀爬蜿蜒的山路,越往內裡越杳無人煙,原本稀疏的乘客也陸續下站,整部車除了司機終究只剩下我們。車窗外的景致和著光影閃過(謝謝你總是貼心的將靠窗的位置讓與我),我注意到一名肢體有些障礙的男子在路旁疾行,傍晚的陽光灑向他規律扭動的身體,在這座寂靜的山城之中,我恍惚以為他不是三島筆下殘疾的小和尚溝口,就是川端書裡正準備前往雪國與駒子會面的島村了。就在我幻想著公車將無止盡往前的時候,司機在某個山腳下停住了,你心之所繫的「高雄」到了。

這是一座遍佈人造林的小鎮(古都裡千重子雙胞胎妹妹苗子長年工作的北山杉林區,會不會和這裡十分相似?)。我們在頻頻傳出熱浪來襲的時刻造訪京都,置身這深山林間意外地心曠神怡。或許不是楓紅時節,放眼望去一片空寂,很是符合我們樂於反其道而行的叛逆性格。赴日前關西地區豪雨成災,神護寺的入山步道也受到波及而圍起禁止入內的標誌。你難掩失落,在附近猶豫盤旋好一陣子才放棄。我們選擇沿山而行,改訪高山寺。而緣分玄妙,一如山路時而曲折卻也峰迴路轉,你喜悅地告訴我,眼前有通往神護寺的另一入口,際遇與意志適時相逢,我們心願得遂,在天色轉暗之前再次走向神護寺。沁涼山徑旁有一彎溪河,淙淙水聲彷彿是林間的引路精靈,一路相伴。通過一座跨越河流的小橋,罕見人跡的山間終於出現了建物,一棟緣溪而建的觀光旅店,有旅客穿著浴衣,不知有漢,無論魏晉,悠閒地在溪旁涼亭裡風雅小酌,觀賞神秘的藝妓表演…。你說,我們島嶼的山區觀光哪天才可以放棄以擴音器播放著穿腦且劣質的卡拉OK,島民何時才願意安靜下來,尊重彼此與天地的寧靜,如京都高雄山的旅人們低調謙和感受自然的慷慨贈與。旅店旁的山徑矗立一塊標示,說明前方不遠處便是文覺上人發願重建整修的神護寺,我們虔誠如朝山的信徒,一階階拾級而上,揣摩近千年前這位頑固的僧人一路從現下京都市東山區的三十三間堂(即法住寺)獨行來到這偏遠的靈山護持神佛的心念,他最終可有順利抵達菩提彼岸,出脫四生苦輪?無論結果如何,文覺的一生應該是幸福的,總有那麼一處信仰收容他與世不容的狂顛。我們的高雄山之行,在各自雙手合十、對著門扉緊閉的神護寺大門許下心願後結束。下一次楓紅,讓我們並肩消融入高雄山的景致中,佇立成潑墨山水裡的兩塊石頭。

漫想

(持續整理中)
生命的意義不容閃躲,自然的召喚,躲避生命的意義固然能活著,但在自由的現代,如果閃避要因什麼而活?什麼都能做也什麼都不能做,這樣惘惘活著的現代,小確幸過活是自然的依賴。不像我們的前一代,只要活著本身就是恩典,生命做的一切事情就是讓自己活著,而王爾德認為這毫無意義。飛機上看見燈的線路,人工的夜的美,夜晚微光的光指引,變成一種抽象的嚮往。承認生命有意義,但不陷入意義一定隆重神聖的陷阱。沒有意義也可以過,為生活忙碌的人不需問這個問題。自私的基因下形成的傳統,基於血緣的價值觀,迷因:價值觀的形成,意義是有外在自然因素形塑的,不同的環境認定不同的意義。我們原本就依自己的喜惡活著,技術持續帶來小確幸,持續有新鮮事讓心神不必專注在生命的意義。塔可夫斯基說,生命意義之類的事只有在痛苦時才會想到。時空背景:在國外總是在想一些事,時間有限,責任不多,比起平常更接近生命核心的情境。每次造訪日本的古剎,均感受到長遠的傳統在守護著一種人生的解答,最核心的探索隱身在生活的四周。小確幸耗盡後,意義的問題自然浮出來。基本的問題:是自創自定,還是基因和迷因賦予人?有人活著只因一種內在的衝動,或是因情感的連帶,只有當這些動因都不足夠時,才不得不問人生意義的問題。舞鶴說:無思無想床上過。如果人們已經滿意於人生的意義,似乎沒有去質疑的必要…問題是,他們將認定的意義強加在別人身上。
「當一個人快樂的時候,他對人生的意義,以及其他關於永恆的主題,通常漠不關心。這些問題只在人之將死前才該去問。可是我們不知道人生何時會結束,所以總是匆匆忙忙。最快樂的那些人,從來不會去問這些該死的問題。我們為了追求意義,而對生命提問,可是到頭來,我們卻需要用奧秘來維護簡單的人性事實。」
對後期的塔可夫斯基來說,西方社會的價值中立、不干涉變成只求吃飽喝足,對意義無感和冷漠。於是我們有了兩個極端:生命意義驅使一切,和意義無謂僅需隨性生活。若要界定,意義能驅使人特意去追求生活所需之外的事,超越自我的追尋:不修行不可能達到永恆的解脫,不獻身國家就沒有(中華|德意志)民族的偉大復興。深信的人亟欲施加意義予他人身上,即使施行霸凌與侵略也在所不惜;此時意義與利益便已無涉;希特勒說如果歷史證明德意志不是主人民族就應徹底滅絕。 自然賦予人以根性,根性使人見到美好而感動。看見自然的美而發展成繁複的藝術,體會片刻的寂靜而想像永遠的解脫。欣喜於文明進步而希望永續發展。意義來自想像超乎個人的事情,而非切身利益。「生命的意義在創造宇宙繼起之生命」蔣公為我們宣佈。若他真信基督,當不會如此宣稱才是,繼起的生命上帝早已創造,意義僅在得救。但不論如何,宇宙繼起的生命如此巨大遙遠之物,便在此宣言裡面與生活建立了連結。「一個不再為交通困擾的世界」,就我而言,不過是減少了技術帶來的禍害。讓現代通勤生活要求的兩點之間來回移動,從現代生活造成的交通壅塞中解脫,一種修護的機制罷了,但科技的信奉者能為它賦予意義,一種理想世界的投射。 回到痛苦,小確幸的生命和意義的生命,都源自某種滿足,但世間也擅於製造痛苦:不懂苦的所造不懂閃避,於是被天擇削減,於是身體的苦成為生命的必然元素,這是演化的可悲事實,而且在可見的未來恐怕難以扭轉。